Chapter2:random sample
白磷低头注视着脚上的高跟鞋。
黑色漆皮、系丝带、红底、尖头、细跟,跟高7.5厘米,35码。
她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听鞋跟在光洁的地面上叩出不吉的响声。她感到全身的重量都沉在绷紧的足尖上,左脚的小指被压得很疼。镜子里映出了她的模样,纤细、瘦弱、矮小。鞋跟拔高了她的身型,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眯缝着眼睛靠近镜子,从包里拿出口红,把它粗暴地涂抹在嘴唇上。
这算是美艳吗?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困惑。
她的脚越来越疼了。于是她坐了下来,慢慢地解开绑在小腿上的丝带。她把它们系上的时候并不这样烦躁,那时她的心情是喜悦的,但现在,她只想用剪刀把它们剪短,像她划破人的喉咙那样。
“你老是买这种没用的东西。”男人的步伐一如既往的轻盈,他像是飞行生物般突然出现,除了空气的震动外没有任何声响。
他轻笑。说不上来是怜悯还是嘲讽。
白磷抿了抿嘴。
他单膝跪在地上,帮她把绑带重新系上。他的手很灵巧,也很精致,是女孩子会喜欢的样子。很可惜他困在这里,没有女人会爱上他——就像没有人会爱上我。白磷在心中默念,带着快意和悲哀。
“你不用……这只是……没用的东西。”
“以后会有用的。”
她苦笑:“我穿着它能干什么?潜伏还是杀人?”
“你可以穿上它去约会。”他歪着头说,“这是双很漂亮的鞋。当然——你也可以穿着它去买菜。只要你不介意。”
白磷忍不住勾起嘴角:“听起来很棒。”
“这是自然。”他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打好的结,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以后不会再说你养的鸟没用了。”
把头发拢起扎成一束淡金流光,他说:“存在的总归是有用的。比如你,比如青雀和我。”
“可你就是青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给那只鸟取和你一样的名字。”
青雀碧绿的眼眸注视着她:“它才是青雀,我不是。我不是它,我也不是青雀。”
“那么,你又是谁呢?”白磷露出一个排练过无数次的纯洁笑容,一派天真地问。
“真蠢。”青雀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我是我自己。”
曾清没想到会在便利店门口遇见严溯,他买了一个炸猪排三明治和一包烟,找店员要了个袋子提着。曾清想了想,还是给他打了个招呼。严溯困惑地看着他,没能从记忆里提取出信息。
“我叫曾清,治安署刑事科,常务组。”
“是你啊!”严溯作恍然大悟状。但他的演技实在敷衍,曾清一看便知他对自己毫无印象,但也不戳破,而是配合地笑了笑。
严溯朝他伸出手:“严溯。纪律严明的严,追根溯源的溯。”
半小时后曾清有些郁闷地坐着。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着他来了这家看起来很可疑的苍蝇馆子。仰慕么?倒也算不上,交情?更是没有。
只是有一点好奇。
随口寒暄了几句,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表了些敬佩之意和惋惜之情,然后便随口说可惜没给他践行的。
“你现在请我吃饭也来得及啊。”严溯打了个呵欠,不紧不慢地说。
“你想吃什么?”习惯性地接完这句话,曾清就后悔了。
按理说会推辞吧,他想。
严溯那双总是透着困倦的眼突然亮了,“我知道一家好吃的店,我带你过去。”他精神十足地说。
店老板是个油腻腻的胖子,下巴堆出肥厚的褶,穿着洗得发白的格纹衬衫和破洞的白背心,透过薄薄的布料能看见他左胸上纹着条红龙,模样还算威猛,只是被撑得很宽,看着倒像是儿童画般,让人忍俊不禁。
严溯似乎是常客,坐下后连菜单都没打开,便吩咐道:“一碟芥末章鱼,两份唐扬鸡块,一个味增豚骨牛肉锅,梅子酒要今年六月酿的那批。”说完他把菜单递给曾清:“想吃什么自己点。”
菜单做得很粗陋,是个牛皮纸活页本,每页上只有一道菜,用不干胶贴着照片,下面是马克笔手写的菜名和价格。
曾清有些茫然地看着单子。这不是他熟悉的生活方式。他习惯的饮食是更“高级”和更精细,也更被动的。他的父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和他在外共进晚餐,通常是提前订下位置,有的厨师非常倨傲,只做自己设计的菜单,而更多时候,是父亲点好每一道菜。
他并不向旁人提起自己丰富的就餐经历——尽管那足以让许多老饕都艳羡不已。相反,曾清感到非常羞耻。不知为何他的味觉十分糟糕,对美食几乎没有可称得上恰当的鉴别力,偶尔父亲带着他出席酒宴,同桌的大人物们会挑剔地对食物品头论足,新来的厨师刀工还欠些火候、今年的蟹比去年更为肥美……诸如此类。
而他只是茫然地把食物放进嘴里以填饱肚皮,仅此而已。
父亲死后他对生活感到茫然。再没有人替他做出选择了。尽管他似乎不需要选择。对他而言,那些昂贵的食材和便利店里冷冻又加热的饭团吃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知道某些事情不再一样了。
他随便点了一碗拉面和一份鲜虾芒果寿司,因为碳水化合物能供应充足的能量。
“你能帮我留意一下吗?”严溯问这话的时候把切好的牛肉倒进热气腾腾的锅里,蹿上来的白雾遮住了他的面庞——这加重了曾清所感受到的不真实感。
“留意什么?”
“所罗门宫。”
“为什么?”
严溯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你是不是觉得我被休假是因为没有记忆接口?”
曾清茫然地把寿司蘸上芥末,慢了一拍才说:“还有别的原因?”
“我最近在查的案子,涉及到了所罗门宫……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只要你接替我的位置。”
曾清笑了:“我?怎么可能。”
“如果我的位置要有人接替,那个人只能是你。”
“我的能力和资历都不足以——”
严溯竖起食指:“不是能力的问题,是出身。但前提是,你得表现出相应的意向。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可以。想做点实事,对重案组某个案子感兴趣……都可以。其余事情,会有人替你摆平。博弈也好角力也罢,那是他们的事。你只要表现出一点想法就足够了。”
曾清默默地咬下了嘴里的寿司,甜美的芒果和外脆里嫩的虾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他慢慢地咀嚼,努力感受并不能被品尝的米中的甜味。
“这些事情其实都和我没关系……”
“你为什么要洗掉事故当天的记忆?”严溯问,“因为你不能承受父亲死在自家面前的痛苦所以主动申请删除了当天的记忆——你的档案上是这么写的。”
曾清没有说话。
“如果你相信,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吃完饭,然后离开,继续做一个上班读报看小说的公务员。”他顿了顿,“你看,你多幸福。你还有选择权,而我什么也没有。”
不是这样的。
曾清在内心深处无声呐喊。
他早就为我选择了一切,我甚至没有去便利店吃晚餐的选择权。
但他只是耸了耸肩,说:“是啊。谁让我——有个好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