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短篇/完结/耽美/架空)

去年的旧坑给翻出来填了。不要太在意细节,因为经不起推敲(ಥ_ಥ)
脑洞基本还是原来的脑洞,虽然现在看起来我觉得有点雷……

一.花哭

   “救救我。”

她缩在被窝里低声啜泣着。黑如鸦羽般的长发散开在素色的枕套上,我随手触及一缕,默不作声地把玩起来。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她从被子里伸出她纤细的手腕,说是手腕,其实不过是一层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包覆在脆弱的骨骼上,我疑惑我是否能轻而易举地折断它,就像折断阶下一株枯朽的山茶。

她把手按在床上,借助胳膊的力气撑起了上半身,我起初以为在她坐起来的时候,手肘会传来喀拉一声脆响,但事实是,并没有。我注意到她穿着月季红颜色的深衣,上面还有木槿和牡丹的图样,间有鎏金云纹。说实话我不喜欢她这样打扮,衬得她更加无血色,看起来就和偶人一般。

而现在她沉默地看着我,几乎完全静止。她的眼眶里还蓄着泪水,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因为重量的改变而有微微的颤动。看着她这个样子让我内心莫名地烦躁,我索性别过头去。“请救我……”她悲伤地说。

脸颊上传来滑冷的触感。她的从艳色衣袖中伸出的手,此刻正冰凉地贴在我的脸上。她无声地哭泣着。也许是因为过于安静,我觉得自己清楚地感受到了她手腕处脉搏的鼓动,一下又一下,这让我感到灼人的热度,但这节奏又有种微妙的安定能力。我柔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对上她的眸子,平缓地对她说——“对不起。”她清亮的瞳孔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表情:蹙眉,抿唇,看起来倒像是困扰的样子。

她神色黯然,垂眸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没有回答。低头拿起腰间的玉佩,冰种飘花的翡翠,父亲在我三周岁的时候送的。她既然没有反应,我也不打算主动说些什么,就一面把握着玉佩,一面回忆前些日子里默过的经文。

直到我听见雨声。

因她身体不适,门是早就严严实实关好的,这屋里凝滞般没有丝毫风的痕迹,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又簌簌地落下,我抬眼看窗棂间透出的,被红木纹样隔断的翠色叶片,忽的感到了些微的惆怅。

“下雨了。”我忍不住开口。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我不由得松了口气。说实话,她那样侧对着我,一动不动的样子,是怪吓人的。先前屋里好歹还算敞亮,这下阴凉了,她大半张脸便都隐没在阴暗处,齐腰的长发在光下,色泽墨漆般幽深。

她微微偏过头,并不正对着我,窗里透出来的光照在她右半边脸上,那喜庆吉祥的牡丹窗棂投下的阴影支棱着小半块图案,把她光照下白皙的脸孔切割成一块一块。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说实话,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她能自如地用表情传达出各种丰富的情感,比如悲伤和微笑的奇诡组合,至少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摆出这样的面孔,我最自己仅有的几个表情中,最为满意的就是那个端庄的表情,和她在排练各种仪式以及面对外人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表情,审慎、严密、滴水不漏。

而后,我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不,你不会。”

二.阶冷

我睡醒的时候觉得有点冷,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地板上睡着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他靠着墙睡着了,看起来有些疲倦,我这才隐隐约约地想起,他差不多也到了要正式学习的年纪,之前在家中的训练,考虑到年龄,设置得并不太辛苦,那时他还常常抱怨,现在到了要为以后承担责任做准备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累。

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世交,尤其是上辈的交情很好,所以小时候三个人经常一起玩,但她稍大些之后,就只剩我们俩了。大家闺秀尚且要在深宅中,拥有特殊身份的她更是要留意避嫌。所以,我和他在庭院中胡闹的时候,她偶尔从回廊中穿行而过,看见他挥手致意,也只是拘谨又略带倨傲地点点头而已。明明都是一般大的年纪,却只有她要这般严苛姿态。还有日常的各种修习,小到仪容姿态,大到经史咒法,实在在艰苦到不行。起初她很是不适应,加上付出诸多努力,成果却不尽如人意,压力也异常大,还曾经对我说过,类似于“这样下去会死”的抱怨,我并不认为那一群烦人的长辈会真的累死她这个家族的核心成员,所以一直以来只当是妹妹对哥哥的任性撒娇。

总之一句话,我是三个人中最悠闲的。从出生伊始我的命运就明白无误地注定了,长大后成为无足轻重的家主,把鸡毛蒜皮的杂事交给下人处理,重要的大事和族内长辈一起讨论,听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用一个中庸圆滑的方案来平息争议,到年纪差不多的时候,长辈开始帮我物色妻子,我会一拖再拖,最后定下旁系家族中某个血统优秀的女子,而后我将作为工具执行身为家主最重要的任务——繁衍后代。务必要完成一儿一女的额定目标,如果有多出来的孩子,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我睡着了你怎么不叫我。”

“我也睡着了。”

“……”他无力抚额,“有时候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话说,训练成果怎么样?”

“什么训练?”我直率地问。

他气得跳脚,“当然是男子汉体能训练啊!每天练习拳法和剑术,还有跑步和健体操。”

“哦。那个啊。没有做。”

“开甚么玩笑啊你这混蛋,体质这么差还不好好锻炼?是想哪天得病死掉吗?”

“诅咒别人是不对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可恶!你难道不想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强壮男子汉吗?汗水!肌肉!这才是年轻男孩子应有的!”

“不想。”

他仰头长叹。

我记得小时候他第一次心血来潮说要和我格斗的时候,我听从父亲的教诲,极其认真地放水了,也许是放水过头,他觉得我的体质实在是差到令人心痛的地步,从那以后就老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和我切磋,美名其曰培养男子气概。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在宅院中长大的男孩子会缺乏硬朗的气质。

虽然某些方面似乎格格不入,但只要见到他,我就觉得欢欣。大抵是因为,他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在死寂的庭院中,他让石头和树都活了过来。

对于人情世故这方面,我比一般人都更迟钝,好在目前并不需要和太多人打交道。在家族内,存在感稀薄的我,就算突然消失了大半天,也不会有人发现。所有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有的声称是为了家族的繁盛,有的则考虑着如何在变动中获得更多,他们唯一的共识是,无论对哪个派系而言,她都是重要的力量。

强大的人站在亮处才可以呼风唤雨,而不够强大的人如果站在太过显眼的地方,就等于捆缚住自己的手脚任人欺凌。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看见现在的状况,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自认为严肃的事情,就被他弹了一下脑门。

他鼓着腮帮子说:“你又走神了。”

“我是在想很重要的事,”我捂着额头反驳道。

然后——

眉心传来惬意的温度。

他的指尖停留在我的前额,轻轻抚过眉骨的轮廓。

他的还残留着可笑稚气的脸,上一刻还鼓得像包子一样的脸,呈现出了混合着坚毅和悲悯的复杂表情,我无法确知我的解读是否正确,只是事后难免遗憾。为什么我不能更好奇一点呢?为什么我不在那一切之前问清楚这些困扰我的事情呢?因为我以后再也没有向他询问这段记忆的机会和权利。而被悲哀的是,那时的我,对此毫无知觉。

他站在我身前,挡住了照向我的阳光,叹了一口气,说:“不要一个人皱着眉思考那么复杂的事啊,笨蛋。我答应过叔叔会保护你的。”

那个时候,我是这样回答他的:“这个句子这样说有歧义,改成我答应过叔叔,我会按照约定保护你的会不会更好一点?”

他气得跺脚。

我看着他,快乐地笑了。

三.风裂

平淡、乏味,偶有亮色的生活。

我以为成年以前都会是这样。

但是,来自家族代代相传的诅咒不会放过我们。一辈子又一辈子,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血脉在传承中被冲洗得日渐稀薄,流淌其中的怨孽却越发深重。父亲临终前的预言,并不是饱含恨意的诅咒,而是为人父的,可怜的微小祝福,他所做的,不过是试图以一种冰冷无情的未来覆盖我们终将遭受的命运。

我还记得那一天。

她披了一件黛青色的袍子,蓝灰色的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露出肩膀和胸前茶白的长衫,氤氲了水汽的半透明领口地贴在肌肤上,隐隐能够看见锁骨的线条。刚沐浴过的她脸颊上泛着讨喜的薄红,没了那些繁琐的饰品的冷硬光芒,表情看起来也柔和不少。

“能帮我梳头吗?哥哥。”她问。

我沉默着点头

“他来过了吗?”

“嗯。”

“你看起来很高兴呢……”她叹息般说道。她背对着我。此刻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只能竭力去猜测对方的心情。我握着左手中散发淡淡檀木香气的雕花梳子,把被我用右手牵起的那一束青丝温柔地从头顶梳到发梢。我含糊着唔了一声。她猝不及防抓住我的手腕,我被冷得一个激灵,梳子落在地上,上面的坠子啪的一声裂了。我呆愣着任由她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仰头看我。在昏暗的房间里,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看着我啊,哥哥。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呢?”她凄苦地笑着。

然后还带着湿气的身躯覆了上来。

我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接受了她冰冷的拥抱。像一棵树窒溺在水中。

当她亲吻我面颊的时候我终于感到恐惧。温柔的唇瓣留下的痕迹宛如蛞蝓爬过皮肤般黏腻。“喀拉”一声我折断了她的手腕,像是白玉雕成的枯木一般的手腕。她抽回软趴趴的手,在我的注视下将断裂的腕骨复原,仿佛这只是孩童间天真的游戏。

“你知道这是被禁止的。”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她撩起头发:“只要我们在一起。”

“可……这不道德。”

她用素白的发带挽住墨色长发,露出一个和自己端庄样貌极不相称的轻蔑笑容:“真是道貌岸然……”说完她背过身,甩了甩自己的发辫。“难道喜欢男人就是道德的吗?”她轻飘飘地说。

我抓着她后脑的头发按了下去。她的背影陷落在裂成两半的桃木方桌里。

背上有灼烧一样的疼痛。我松开手趔趄后退。

她从木屑和尘埃中抬头,捡起镜子背对着我收拾好自己的仪容,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妆容完美,只是一道狰狞的伤口从美人尖延伸到眉心,外翻的划痕露出粉色的皮肉,一滴艳红的血停留在眉毛之间,像是颗摄人心魄的朱砂痣。

她怜悯地看着我。

我屈膝跪坐在地上,指尖泛起莹白色的淡光。屏住呼吸为她抚平脸上的伤口。指尖划过的地方她的皮肤光洁如初,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只留有一丝淡淡的血痕。

四.雪残

“你想出去吗?”她用葱白的手指夹着一张泥金笺,漠然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而,从出生以来我没有出过这方华丽的庭院,就像被豢养的鸟雀未曾离开工匠特制的囚笼,鸟雀在和主人相熟后,或许会得到恩准,在笼子外愚蠢地蹦跳。而在未来将要握住笼门钥匙的我,却不得不将自己反锁。

看出了我的犹疑,她补充道:“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看着她的眉眼。她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模样,那是和她完全相同的面孔。所以我讨厌和她对视,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就好像我的灵魂被她的眼禁锢了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被锁在了她的身躯里,那一定,是最糟糕的噩梦。

“我不想出去。”这句话几乎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

烛光下她的脸在风中影影绰绰。嘴角浮起一丝诡秘的微笑,她说:“皇帝陛下将带着臣子狩猎,为我们带来祭祀所用的兽首。他肯定会提前去那里巡逻场所。而我也会在祭祀前一天晚上到那里为第二天早上的工作做准备。”

“那又怎样?有父亲的阵法在,我出去半个时辰就会被发现。”

她握住我的手:“那个阵法,以血脉为基础。”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她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而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我明白了。

按照她的方案,我只要换上我的衣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这个笼子。等晚上就能有机会去找他。而她会以我的身份呆在家里。阵法无法真正区分我们,只能以特定范围内的数量始终不少于一为标准。小时候,我们曾试着共同逃离,最后发现,一些小小的伎俩可以短暂地蒙蔽阵法。但区区一刻钟,根本走不了多远,而我们始终没能突破这个时间限制,后来干脆放弃。

而现在,只要我能在大家醒来前赶回来和她交换。一切都会像从未发生过那样。这件事风险极低。对彼此憎恨又彼此了解的我们而言,模仿对方的言行并不困难。没有人会想到,我愿意为了在夜里短暂地出去几个时辰而挑战已故父亲的阵法。一旦被发现我将面临极其严重的惩罚,而成功的收益微乎其微。没有人能理解我这么做的动机,除非察觉我对他的感情。

我不知道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找不到任何缘由。合理的解释是,他是我唯一的选择——如果我非要选择某个爱慕对象的话。他呢?或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对同龄人的关心,或许只是把我作为普通的玩伴,对他而言我是家门外路边的一棵树,当他路过时会不经意驻足,对我而言,他是无垠荒漠中的一滩水,或许沙漠中还有别的湖,但都不是我能走到的地方,只有他能使我不被烈日焦灼而死。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我变得愈发焦虑。而现在,一些想法开始变得清晰。

那天傍晚我们互换了着装。她当着我的面换衣时毫不避讳,属于女人的线条已经清晰起来,瘦削的骨架因为脂肉的点缀而不那么单薄,从背后能描绘出婉转流畅的柔和曲线。我们从同一处诞生,我们均匀分享了同一份骨血的光荣和罪孽,但命运会把我们揉捏成不同的结局,那种积淀的悲哀会在经年之后蜿蜒成细细的血线,只有死亡能让我们回到同一个地方。

我穿上她的衣服,深绯与烈金织成厚重外袍,从领口露出的里衣边缘雪白,亮银的镶边刺目异常。每一件沉重的衣裳都带着她的体温,一层层微暖终于套成窒息的炎热,我困于其中却又忍不住雀跃欢欣。因为我将要去见他了。

而她跪坐在我面前,拿出她最爱的口脂为我抹上。浓郁的月季红一点点晕开,她冰冷透骨的指尖点在我的下唇,温柔地扼住我即将说出的话语。

“什么都不要说。这一刻,这样就够了。”

我没有问。我没有问她为何我觉得不安,我没有问她为何难过。我如她要求的那样,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我离开的时候院子里的枫叶红了,在晚霞下和夕照交叠成大片大片的艳色,当我回过头的时候她赤脚站在青石板上,背靠着木制的门扉,那扇打开的门后是幽深噬人的灰黑,她墨色的长发垂在背后,隐没于阴影中。

然后,她笑了。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笑颜。真挚、清澈、不含一丝恶意。就好像不存在于我记忆中,幼时那样。

我按照她给我的清单布置了明天要用的东西。虽然我们的声音并不完全相同,但差别可以通过技巧调整到十分细微的程度,加上这里的人大都未曾见过我,也不会想到出现在这里的,并非本尊。

当月亮升过那边的山头,大多数人已经陷入了梦乡。而按照此前的安排,此时他正在巡视西边的树林。我换下普通的衣服,偷偷溜了出去。

月光很亮,树林里静谧又安宁,伴着潺潺的流水声和窸窸窣窣的虫鸣,我一个人沿着河边奔跑。比庭院宽阔许多、仿佛走不到尽头的树林,不被围墙遮挡的夜空,流向未知远方的河流……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事物,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风景。

而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走得太疲惫了,他停下脚步,走向了河岸。

他掬起一捧水。他是太困了吗?

他在对岸。

但是,好想见他,好想赶快到他身边。有好多感受想要和他分享。我跳下水,径直朝他游了过去。

我游到岸边的时候他已经拾好了柴草。

“衣服湿了就先过来烤烤吧。”他一边说一边生火。我走到他身边。柴草燃烧的声音在夜里细微地响起,意外地觉得很温暖,和蜡烛完全不同的感受。我们静静地坐着,他没有问,没有问我是怎么来的,也没有问我是怎么找到他的。我原本有好多话想和他说,但当我坐到他身旁时,就觉得,即使一言不发,也非常幸福。

“衣服要多久才会烘干?”我问。

“不知道,得一段时间吧。下次别突然跳进河里了,很吓人。”他埋怨道。

“好冷。”我穿着他的外套说。

“你事真多。算了,过来点。”

我愣住了。

“傻在那里干什么。”他抱怨着靠了过来:“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我没事,我陪你一起巡夜吧。”

“算了,没事。反正还有其他人。你累了的话就睡吧。”他抱着我,打了个呵欠。

“没关系,一起睡吧。不会有野兽的。”

“真会说大话啊。”

“那是因为,我是神巫的哥哥啊。”

虽然睡在野外,但和他在一起,即使又冷又饿也很开心。

这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早早就醒了。临走前我换回自己的衣服,它们还没有干透,有点潮。我把他的衣服叠好放在旁边,夹了一张纸条,告诉他我回去了。

趁着天还没亮,我要去和她交换。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屋内已经没人了。也许她提前出发了,我想。

从窗格中看去,那方狭窄的天空正在渐渐泛白。这个闭锁的宅院内,人们开始渐次醒来,一切都井井有条。昨晚的纰漏,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但这个清晨,似乎比平日更为喧嚣。

我换上常服,准备去问问是否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当我推开门向其他人问好的时候,他们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平时的我,总是太冷漠了吧。但因为昨晚的事,我心情很好,所以也想对周围更加友善一些。

骚乱中叔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就算被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也不要紧,我们只要坚持什么都没发生,族人就不能惩罚我们。

“你到底是谁?”

我不得不撩起袖子,用没有任何纹身的小臂向他证明,我是家族的长子。

而他颤抖着说:“如果你是他,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我如坠冰窟。

他带着恍惚的我,辨认了她的尸体。

对以神巫为核心的家族而言,我只是一个象征,一个繁衍后代的人员。虽然没有任何意义,但仍然有人渴望着这个位置。同样,如果我提早死去,有太多人可以代替我。今天早晨,一个负责清洁的仆人最先发现了尸体。

她穿着我的衣服,死在了水池边。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水池,只是用来作为观赏用。就在父母生前住的院子里,种了一种很小的睡莲,还养着几条金鱼。

她用一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她的手浸没在水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池子。下人们把她抬走的时候发现,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株莲花。

    池子里的金鱼依旧无忧无虑,在带着血腥味的池子里游弋。漂亮的尾巴在淡红色的水里若隐若现。

我回来的时候,她可能还没断气。而她的脸正朝着我房间的方向。

垂死的她,有听到我回来时,从院子外路过的脚步声吗?

我不知道。

叔父说,家族不能失去神巫。叔父说,这件事目前只有族里一部分人知道。叔父说,以前从来没有,神巫早死的先例,更没有,自杀的先例。

是的,只要这一任的帝王还活着,神巫就不能死。对所有人来说,神巫是国运的象征,是人们的守护者。神巫不被允许擅自死亡,因为那意味着抛弃子民与帝王。神巫唯一的选择,就是与帝王同时退出,当新王继任以后,神巫同样会交替。旧的神巫隐退,没有人会在乎,她们是死是活。

外力无法杀死她。从她背负名为祝福的诅咒开始。

远超常人的复原能力和依托于自身符咒的抗力,让历任神巫都难以被杀死。而获得这一能力,需要交换出代价。她只要遵循其他人的意愿,远离过分的危险,就不会有过多的忧虑。能杀死她的,只有她自己。人们不会允许神巫这样做,但可能会疏忽防范我这样做。

“皇子年龄尚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既然神巫的传承还未结束,那么唯一、同时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你以她的身份活下去。”叔父面色平静地说。他并不打算征求我的同意,只是把商讨后的结果告知我而已。

“我们会宣布死的人,是你。神巫不允许婚配。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的话,为你物色一两个女人,也不是不可以。你想要子嗣也没问题,毕竟这是你应得的。但女人都不能留下来。我们会在背后处理掉,你不需要有任何后顾之忧。”

“没关系。不用。”我从来都不需要,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不用先急着拒绝。你现在还小,不想要女人和孩子也很正常。以后什么时候想要了,再告诉我也不迟。时间已经不早了,去祭典吧。”

“好。”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而她终于逃了出去,以死亡为代价。

人如果有灵魂,她就是自由的。她舍弃这具身体,像丢掉一个破掉的蛹,毫无眷恋。

这是报复吗?

或者嫉妒。

她,大抵是恨我的吧。她曾经相信我,依恋我,她以为我会保护她,她以为我会和她相依为命。但那时候,我放开握住她的手,选择了他。我不想再当个保护者,我想成为被他爱护的人。我不想再和一个同样坚硬的人拥抱了,石头和石头靠在一起并不能取暖,增加的只有碰撞时的痛苦。我想要和真正的人相互依靠。

我没有履行做兄长的责任,我没有肩负起父亲留下的承诺。

因为,我啊,既软弱又自私,还无比贪婪。

因为有贪念,才会被欺骗。

我毫无防备地中了她的圈套。我将延续她曾有的痛苦。

不,是更残忍的刑罚。

我永远失去了深爱着我的她。

同时,再不能对他说出,没有来得及说的话。

我将看着他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成为他理想的英雄。我将看着他娶妻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我甚至可能在婚礼上为他们祝福。

我将看着他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出生入死。

我将看着他老去,失去年少时的英气。

我将看着他老去,不再锐利,不再满怀希冀。他的血气方刚会被世事无常打磨成曲意奉承,当他笑的时候,谄媚会和皱纹一道爬上面颊。

他终于代替他父亲,爬上高位。而他也不再是我曾爱上的少年。他变得苍老和内敛,他变得圆滑而寂寞。

我或许会嘲笑他的无能,我或许会讽刺他的庸常,我恶意地嘲弄他的衰老,因为劳累和风霜来得那么快又那么急。而享有信念的我,即使内里已经腐朽不堪,外表也依旧光鲜。

他仍然每年去给我的墓碑送上一束花,说些没人知晓的话。

他空洞的眼神望向我的时候,有隐忍不发的恨意。

因为在某一天,我告诉他,是我杀了自己的兄长。我会说,那样的人不配幸福,死不足惜。从那以后他更不愿见我。

他痛恨我,杀死了“自己”的我。他痛恨自己,因为他甚至没有机会复仇。

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怀念的人就在他面前。

当他去墓地的时候,我就在另一边,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知道,并且,清楚地记得;当他在战场浴血厮杀的时候,我在另一端凝望他的身影,当他伤重晕厥的时候是我救了他;他不会知道,他的孩子有一次走丢是被我送了回去;他不会知道,我曾阻止陛下对他的杀意;他更不会知道,我依然爱他老去的样子。

他不知道他死后我主持了他的葬礼,没有人看出我的痛苦。

因为他已经苍老地死去,而我还腐朽地活着。

他死前露出了笑容,而他不知道的是,我知道他死时,在恍惚中叫出了我曾经的名字。许多人已经遗忘我微不足道的曾经,他们歌颂的是我现在的名字。而我知道,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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