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下）
五
药剂师……么？
虽然这个称号也有所耳闻，但青年更熟悉的，却是被称为「魔王」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友人和这个国家，青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方。
瘾。
这个国家的君王因为对药物上瘾，无法正常处理政事，如果不是那个骄傲地从来不愿染上一丝尘埃的神官以朋友的身份苦苦哀求，恐怕连他也会相信坊间神官摄政的传言。
推开门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挡在了眼前。
这里太明亮了，虽然狭小，但窗外的阳光透过被风掀起的白色纱帘毫不吝惜地洒下，明亮得能看清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的悬浮物。
勉强适应了这耀眼的阳光，虽然心中对地底深处怎么突然就到了个像阁楼一般的地方还心存疑惑，青年也还是眯缝着眼打量这位传闻中的「魔王」。
亮光下药剂师的白袍闪耀得近乎刺眼，柔顺的黑发干爽洁净，侧脸的轮廓异常柔和。
药剂师晃了晃右手中的玻璃瓶，对器皿中莓红色的液体露出满意的笑容，而后面对着他，毫不在意地舔了舔自己滴血的食指。
伴着玩味的眼神。
被药剂师的动作勾起不好的联想，他趔趄着后退了两步。而后站定身子。
「我想要解药」声音说出口的时候，连舌尖都能感觉到苦涩。
药剂师放下玻璃瓶，背对着阳光，对他露出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好久不见」
从他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两颗俏皮的虎牙。
「我想要解药，王的状况，不能再拖了……」
「嗯，我知道。已经两个周期没有来买药了，想必那位神官多少也做了些努力才压制住王吧。」
平淡的语气。
但……
过于轻描淡写了。
被捆缚着的王的狂乱的眼神，跪坐在他面前面孔苍白的神官，光是回忆起这些，他就觉得心情灰败。
「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外面的局势，你也知道……所以，我希望……」每一个字都分外消耗心力，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先坐下来说吧。」药剂师叹了口气。
「诶？！」
不由分说就被按住肩膀沉到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豪华座椅中。
「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不能先叙叙旧么？」药剂师歪着头，手亲昵地搭在他的肩上，欢欣地说。
「我觉得还是正事比较重要……」没有办法直视对方哀怨的眼神，他侧过脸，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所以……希望你能给我解药。如果王无法获得威信的话，政事会变得很难处理，和王国的战争已经无法避免了……至少，国内的政局尽量稳定的话，会轻松很多」
「呐……你所想的就只有这些吗？」
被迫使直视对方，青年感到困窘，涨红了脸嚅嗫道：「具体报酬的话，详细还要和那位大人面谈，但理论上，你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违背国家利益，他应该都会答应。」
「看来你很了解他嘛~」把玩着青年耳畔的头发，药剂师在青年耳边轻声说。
努力压下近距离接触带来的不适，青年假装不知道自己现在双耳发烫的窘况，故作镇定地说：「就算身份地位有所变化，是我的朋友这一事实不会改变，我了解自己的朋友，也是正常的。」
「那我呢？」
「你依旧认为我是你的朋友吗？」
「在看过了这里的境况之后，你还这么认为吗？」药剂师的眼神很温柔，但其中能清楚地辨识出隐忍的哀伤。内心被这种认知刺痛的青年，不由得愣神。手掌握紧又松开，然后才挣扎着开口。
「说实话……我无法理解你这么做的缘由」这句话结束的时候，青年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颤抖，那是来自，药剂师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但至少，你曾经是我重要的伙伴。」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改变现状」
「动荡的局势也好，腐朽的宫廷也罢，我想把这一切洗刷干净」
「我希望人们，不需要依赖药物就可以获得幸福，我想要给孩子们，创造一个看得见的、清澈的未来」
「我想要守护大家的笑脸……还有」
青年别扭地低下头。
「我希望你也能过得开心」
青年抬头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被外界称为「魔王」的人类男子的眸子被青年发自肺腑的诚挚话语所点亮，嘴角都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就算不能再当朋友也没关系……因为我所期待的并不是这个」
嘴唇上温热的触感让青年不知所措。
「你……」
剩下的话语湮没在唇舌间。
茫然、惊慌，无法及时做出反应的后果是完全的被动。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青年只能呆愣地看着面前熟悉的陌生人，任由对方的手指温柔地摩挲自己红肿的嘴唇。
「想问为什么是吗？」
「在回答你之前，我有个问题。」
「你是买大，还是买小呢？」
「我又不赌博……你到底在说什么……比起这个，交易的事……」青年焦急地想要站起来，却被更加用力地压制住。
「你还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啊」被外界称为「魔王」的人类温柔地揽着青年，另一只手抚摸着对方的脸颊。
爱怜地、悲悯地。
「交易已经完成了」
「在你进入赌场的那一刻」
「你很了解自己的朋友，但还不够」
难道……青年觉得脊背发冷。
他想起药剂师，这位自己曾经的友人方才对自己说的——「看来你很了解他嘛~」
在那之前呢？
自己说了什么？
——「理论上，你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违背国家利益，他应该都会答应。」
那么……
原来是这样。
青年颓然地把身子陷进柔软的座椅。
交易早就已经达成协议了。
只差最后验货的环节。
自己就是货物。
「这样不合你意吗？像圣徒一样呢」
「看起来你们都为了所有人的利益牺牲了自己呢，友情和自由。」
看着一脸颓丧的青年，身着白袍的「药剂师」露出一个无垢的天真笑容。
「但其实，你们都是赌徒而已。」
「你来这里，赌我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魔王，赌我会接受你的请求，赌我有办法解决那位的问题。」
「神官赌我很乐意这个交易，赌你会接受他的请求，赌我会信守承诺。」
「还有，那位王。」
青年惊愕地抬起头。
不可能……
不可能。
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是自愿的」轻描淡写就打碎了青年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他赌的是用这种方式把那位束缚在自己身边」
青年惊愕地睁大双眼。
「发狂的人的话，做什么都会被原谅被理解吧，本来那位因为上一代的事情就对王心存愧疚，现在更是很轻易地就击碎了看似坚固的防线呢。」
觉得这一切都不合理，青年试图辩驳。
「这样做的话，那些想要谋反的人不是有机可乘吗？他难道会这么愚蠢？」
突然想到什么，青年瞬间没了底气，扯出一个苦笑，喃喃道：「如果神官也站在他那边的话……就算其他人想做些什么，也没有借口了啊」
药剂师颔首。
「没错，赌博这种事，和命运一样，都是由选择堆叠的。」
「你们都赌对了。」
「我是管理赌场的人，而非赌徒」
「我遵守规则只是出自个人意志，而我本身游离规则之外，职权在规则之上。」
他俯身亲吻青年脆弱的脖颈，含混的话语在亲吻的间歇间断断续续漏出。
「赌场要运作，必须调控场内输赢的比重。」
「……」
「现在，是时候收取代价了。」
青年沉默着把下巴抵在药剂师的肩窝，双手迟疑地环住对方的腰身，开始只是虚抱着。在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更瘦削之后，还是无声地收紧了手臂。
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
在赌场被称为「药剂师」，在外则被称作「魔王」的，普通的人类男子。
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然而青年并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