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昧平生 01
01 寂静无声
孙耀阳在等。
他拿起手机又看了一遍微信，没有新的消息。那个被置顶的熟悉头像上没有他期待的红点，他烦躁地摸了摸左耳上的耳钉，感受着食指指腹上银饰冰冷的触感，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妈的。
他怎么还不来？被导师临时叫走了？迷路了？还是在路上遇到了一只柯基，忙着拍狗屁股忘了时间？
或者，他根本没打算来？
“孙耀阳？”他的胡思乱想被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孙耀阳绷直脊背，抬头看向这张陌生的面孔。
“许巍……”
孙耀阳是个游戏陪玩。按胡大壮的话说，这是填补现代人精神空虚的途径之一，是服务业的一种，和Uber司机、美团骑手没什么区别，但蕴含着赛博朋克的精神。孙耀阳问他什么是赛博朋克，胡大壮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但胡大壮说得没错，陪玩陪玩，核心是陪，这也是陪玩区分于代练的关键。
孙耀阳做陪玩也是胡大壮支招，“你技术还行，声音也好听，干嘛不没事做下陪玩？还能赚点零花钱。”孙耀阳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复读一年也才勉强考上个三本，还是前几年专升本升上去的，好在学业压力不大，他有大把的时间玩游戏。做陪玩一年以来，他也算攒下了一些口碑，靠声音好听技术过硬，也圈了一波女性顾客，他颇为享受这种感觉——直到他接了许巍的单子。许巍的单子是一个妹子代练推荐给他的，原因是妹子近期情感上出了些意外，忙着和男朋友吵架，实在没心情接单，但她给许巍再三强调：“这个老板真的蛮不错，很绅士的，性格好给钱也多，输赢也不在意的。要不是你声音好听会夸人，老板又不喜欢那种卖萌的，我才不介绍给你诶。”
做代练以来孙耀阳遇到过形形色色的顾客：自己特菜还满口脏话特别喜欢喷人的，玩着玩着突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甚至还有一边玩一边劝孙耀阳好好学习不要再干这行的……许巍反而是里面最正常的一个，最开始玩的时候他连麦都不开，孙耀阳一个人实在没办法舌灿莲花，发挥自己平时撩妹说骚话的本事，只能简单地跟许巍说下玩法和策略方面的内容。本来他看许巍全程一言不发，还以为这单被自己搞糊了，只能内心哀叹应该搞个变声器装妹子才是。没想到许巍倒是很满意，因为“不会很吵”。
孙耀阳听完在心里暗暗比了个中指。人家雇陪玩都喜欢热热闹闹的，这老板倒好，喜欢话少不废话的。但孙耀阳是真憋得慌，他就是个话痨，又有点八卦劲儿，许巍这边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雇他陪玩俩小时，两个人游戏里默契是上去了，言语交流却很少，这闹得孙耀阳心里有点膈应——主要还是他憋得慌了。
一周以后，他还是没能完全绷住自己高冷代练的人设，玩那把之前，他的便宜亲爹来了个电话，说九月份回国，之后几年可能都在B市。这通电话让孙耀阳心态有点崩，下路支援许巍的时候反应整个慢了一拍，眼睁睁看着许巍应对不及被对面收割才回过神来，忙连声说抱歉。许巍没有说话，打字发了一条“我的锅”，孙耀阳犹豫一下也打字表态“刚刚走神了，抱歉”。对于自己的技术，许巍颇有自知之明，也从不甩锅，孙耀阳觉得和他双排也很舒服，出了问题不会被骂成孙子，赢了皆大欢喜。但队友脾气恐怕没有他俩好，立马就骂了起来。
“你俩搞啥？”
“在这儿搞啥谦让争当道德模范呢？”
“两个菜比。”
“哦不对，一个辣鸡带一个丑比妹吧？”
孙耀阳看着屏幕上刷出来的一行行字，不由得挑了挑眉。哟，手速还挺快？可惜意识差得一批，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战绩零杠五就是这种人了吧。
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傻逼，就飞快地开始打字准备喷回去。
“别管他”。有人说。
孙耀阳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但那个陌生的男声又响了起来：“不用管他”。
“老板？”
“……别叫我老板。”
“那？”
没有回音。
孙耀阳迟疑了一下，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叫孙耀阳，耀眼的耀，太阳的阳，有点傻，但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从耳麦里传来的声音很轻，也很缓和，但又紧紧地贴着耳膜，像是耳畔的低语，甚至还伴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许巍。”
“我叫许巍。”
一件事情坚持三个月就会变成习惯。
整个暑假，每天晚上，孙耀阳都和许巍一起玩游戏。到后来，他收钱的时候甚至都觉得惶恐。许巍给的价格不错，他也不指着这个能赚多少钱，干脆把别的单子也推了。自从那次之后，许巍终于肯和他说话了，他玩游戏的时候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是闲聊，大部分时候是他在碎碎念——吐槽学校食堂，聊白天打球时的输赢，谈买了新球鞋的喜悦……或许是因为混熟了，许巍对这些倒也不反感，对他的话题也有回应，甚至还会主动询问他的近况。但对于自己，许巍说得很少，孙耀阳只知道他也在B市上大学，比自己高一个年级，开学大四。
这种不对等的信息量让他有些茫然。
一方面他觉得，他俩似乎有一些超出雇主和代练的情谊；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的关系还远远称不上朋友。好奇总是从未知中产生，他脑海中许巍的影子在电脑屏幕的另一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但越是模糊，他就越想瞪大了眼睛去看个仔细。
胡大壮说：“好奇害死猫”。
胡大壮还说：“好奇雇主对代练来说是一件多余的事情”。
那是因为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你，和他每天相处的不是你。孙耀阳心想。
两个月的相处让他对许巍有了相当的了解，由于许巍回避了关于身份的具体信息，他所知道的都是零零散散的生活细节，这反而让他觉得那个影子更加真实。职业、学历、所获荣誉、家庭背景……这些常常出现在个人介绍和简历上的信息被视为评判人的主要依据，但被浓缩的标签过于概况，往往脱离真实的语境，成为水光与镜面中摇曳的幻影。反而是那些琐碎的细节，更能帮助他搭建起关于许巍的点点滴滴，诸如他的作息时间极其固定，不喝碳酸饮料，讨厌蔬菜，戴银色边框的眼镜，不擅长运动……这些信息拼凑出了一个看不清面容但真实可感的人。但对孙耀阳来说，最重要的是，许巍是尊重和在意他的——至少他觉得是这样的。
或许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对其他人尊重和关怀是理所当然，但在孙耀阳二十年的生命中，这些东西恰恰是缺乏的。
他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是同学眼中不能往来的恶霸，是母亲眼中的累赘，继父眼中的仇人，生父眼中没出息、丢人现眼的后代。比起陪玩带来的受益，游戏里的满足是他更珍视的收获。
许巍不在乎输赢，但是他在意。
学业、家庭和情感，他都过于失败，至于事业，对尚未毕业的他还很遥远，并且他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期待。对孙耀阳来说，游戏远比命运公平，至少他还有用自己的努力改变输赢的可能，但现实对他而言似乎只有注定失败的结局。
许巍会从他的声音关注到他的情绪。有次被母亲骂了一通，晚上陪许巍玩游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但许巍问他：“你怎么了？”
对此孙耀阳感到十分异样。之后他躺在床上想很久，是许巍更加敏锐，还是长期以来其他人并不在乎呢？他记得父母离婚之前，毫不避讳地在家中争吵，互相用污秽肮脏的字眼辱骂和诅咒对方，他就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直到被扔出来的木质工艺品砸破了额角，他也没有哭出声音。
没有人在乎他。
父母离婚后他跟着母亲生活，但他长久地记得，在好几年里母亲看着她时憎恶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和父亲长相过于相似，难免引起母亲的敌视，为此他学会了乖顺——当然仅限于家里。在学校，他是凶狠的、嚣张的、顽劣的，他逃课、考试作弊、打架、勒索、霸凌。他每次施暴都会伴随警告——“不许告诉老师，不许让家长知道”，“否则我会加倍惩罚你”。
关于少年时代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青春年少里留下的印记是对于关怀、理解和爱的渴望。
和大多数不良少年一样，他很早就有过恋爱。
但维持固定的亲密关系对他而言很勉强，一来他对女友还不够喜欢，二来，父母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的头顶。他是上大学以后才发现自己或许，其实，是同性恋的。
胡大壮作为第一个戳穿这点的人，总是发表对于孙耀阳1的羡慕，“哎1很有市场的，现在都是四海飘零无处为一的，姐妹竞争真素很激烈惹！你要不要去约一下的嘛？注意安全哦。”
孙耀阳的回应是泰拳警告。
他想要的，是亲密无间的信赖，与爱。